2013年6月13日 星期四

孔乙己潮文之炒股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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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茶餐廳的格局,是和別處不同的: 都是推門進去後看到一個白色的收銀台,可以隨時埋單. 放工的人, 三更半夜收了工, 每每花六元,買個餐蛋治, ----這是七年前的事,現在每個要漲到十元 ---- 靠櫃外站著, 急急的買了就走; 倘肯多花五元, 便可以買一杯凍檸檬茶, 或者凍奶茶解渴了. 如果出到二十元,那就能買一樣常餐 --- 常餐咪即係快餐. 但這些顧客, 多是西裝族, 大抵沒有這樣多時間. 只有穿便服的, 才踱進餐廳裡面的卡位, 要餐要飯, 慢慢地坐吃.


我從毅進畢業起, 便在樓下的龍記茶餐廳裡當學徒, 老闆說, 紋身太顯眼, 怕伺候不了西裝主顧, 就在廚房做點事吧. 廚房的大師父, 雖然樣子和善, 但口叼香煙老母不離口的也很不少. 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排骨從鍋裡端出, 看過跌在地上的有沒有被放回碟內, 又親看吐在整天問候他們母親的主顧的菜上的口水不怎麼顯眼, 然後放心; 在這嚴重監督下, 偷吃也很為難.所以過了幾天, 我跟老闆說我幹不了這事. 幸虧薦頭的情面大, 便改為專管水吧的一種無聊職務了.

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水吧裡, 專管我的職務. 雖然沒有什麼失職, 但總覺有些單調, 有些無聊. 老闆是一副兇臉孔, 主顧也沒有少問候我老母, 教人活潑不得; 只有檸茶輝到店, 才可以笑幾聲, 所以至今還記得.

檸茶輝是半夜來餐廳裡吃飯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. 他身材很肥矮; 青白臉色, 牙齒間時常夾些青菜; 一頭稀落落的頭髮. 穿的雖然是西裝, 可是又髒又破, 似乎幾個月沒有洗. 他對人說話, 總是秒秒鐘百幾球上落, 教人半懂不懂的. 因為他叫阿輝, 別人便從他時常叫的檸茶多甜這古怪的要求中, 替牠取下一個綽號, 叫做檸茶輝. 檸茶輝一到店, 所有吃飯的人便都看著他笑, 有的叫到, “檸茶輝, 你牙齒裡又添上新菜了!”他不回答, 對水吧說, “兩杯凍檸茶多甜, 要一碟火腩飯.” 便排除九個大餅.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, “你一定又蝕了人家的股票了!”檸茶輝鄭大眼睛說, “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…”“什麼清白? 我前天親眼見你蝕了何太的股票, 追著打.”檸茶輝便漲紅了臉, 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, 爭辯道, “斬倉不能算蝕斬倉! …股票專家的事, 能算蝕麼?”接連便是難懂的話, 什麼跳空裂口”, 什麼做空之類, 引的眾人都哄笑起來; 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.
在這些時候, 我可以附和著笑, 老闆是絕不責備的. 而且老闆見了檸茶輝, 也每每這樣問他, 引人發笑. 檸茶輝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, 便只好向我們這些金毛說話. 有一回對我說道, “你炒過股麼?”我略略點一點頭, 他說, “炒過股, …我便考你一考. 中信銀行的招股價, 是多少錢?” 我想, 牙縫裡夾著青菜的人, 也配考我麼? 便回過臉去, 不再理會. 檸茶輝等了許久, 很懇切的說道, “不知道罷?...我教給你, 記著! 這些股價應該記著.將來做老闆的時候, 投資要用.”我暗想我和老闆的等級還很遠呢, 而且我們老闆也從來不投資什麼中信銀行; 又好笑, 又不耐煩, 懶懶的答他道, “誰要你教, 不是5.86元麼?”檸茶輝顯出極高興的樣子, 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水吧, 點頭說, “對呀對呀!...招股價有分A股跟H股, 你知道麼?”我愈不耐煩了, 努著嘴走進廚房. 檸茶輝剛用指甲蘸了檸茶, 想在水吧上寫數字, 見我毫不熱心, 便又嘆一口氣, 顯出極惋惜的樣子.

有幾回, 旁邊餐廳夥計聽得笑聲, 也趕熱鬧, 圍住了檸茶輝. 他便給他們說貼士. 一人一個. 夥計聽完後, 仍然不散, 眼睛都望著擰茶輝油光發亮的額頭. 檸茶輝著了慌, 伸開五指將稀疏的頭髮罩著, 彎腰下去說道, “沒有了, 我已經沒有了.”直起身又想一想, 自己搖頭說, “沒有沒有! 內幕消息不多了.” 於是這一群夥計都在笑聲裡走散了.
檸茶輝是這樣的使人快活, 可是沒有他, 別人也便這麼過.

有一天, 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, 老闆正在慢慢的結帳, 看著Post-it, 忽然說, “檸茶輝長久沒有來 了. 還欠十九元呢!” 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. 一個吃飯的人說道, “他怎麼會來? … 他失了業了.”老闆說, “哦!” “他總仍舊是不好好返工, 這一回, 是自己發昏, 竟在老闆吃早餐的餐廳蛇王. 老闆蛇王的餐廳, 他蛇得的麼?” “後來怎麼樣?” “怎麼樣? 先寫檢討, 後來是照肺, 照了大半天, 終於炒左魷魚.” “後來呢?” “後來炒左魷魚了.” “炒左魷魚了怎樣呢?” “怎樣? …誰曉得? 許是訓天橋底了.”老闆也不再問, 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.

中秋過後,秋風是一天熱似一天,看看將近初冬;我還要整天的穿上T-shirt,像是靠著火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沒有一個顧客,我正低頭打著PSP 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,「凍檸茶多甜。」這聲音雖然古怪,卻很耳熟。看時又全沒有人。站起來像外一望,那檸茶輝便在水吧外對著卡位坐著。他臉上黑而且瘦,已 經不成樣子;穿一件爛西裝外套,抱著雙膝,下面墊一個公事包;見了我,又說到:「凍檸茶多甜。」老闆也伸出頭去,一面說:「檸茶輝!你還欠19元呢!」檸 茶輝很迷茫的仰面答道:「這……下回還清罷。這一回是現錢,檸茶要多甜。」老闆仍然同平常一樣,笑著對他說:「檸茶輝,你又不返工了!」但他這回卻不十分 分辨,但說了一句「不要取笑!」「取笑?要是返工,怎麼會像這樣?」檸茶輝低聲說道:「有工返,有,有……」他的眼色,很像懇求老闆,不要再提。這時已經 聚集了幾個人,便和老闆都笑了。我切了檸檬,加進糖水沖成的茶裏,端出去,放在他面前,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幾個大餅,放在我手裡,見他滿手是泥,原來他便許 多天沒有沖涼。不一會,他喝完茶,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,痀僂著身子慢慢走出去了。
自此以後,有長久沒有看見檸茶輝。到了過年,老闆取下Post-it說,「檸茶輝還欠19元呢!」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說「檸茶輝條仆街還欠19元呢!」到中秋可是沒有說,再到過年也沒有看見他。
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 – 大約檸茶輝的確不知所蹤了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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